空天风吟

洛基森式晚餐

1#

受邀前往“洛基森先生的晚宴”那晚,他在寻找瑟蕊娜为他亲手挑选的那条丝绸领带。

名为“晚宴”,事实上坐在餐桌上的只会有他和芬里斯·洛基森两人。他没听说过旅店里还有别人收到了洛基森的邀请,也没听说过还有别人预订了去布莱伍德街177号的出租车。

在小蜘蛛遍布每个房间的情况下这可不太寻常。

“小蜘蛛”是瑟蕊娜对她造物的爱称,无论是没有腿还是有数十条腿,她统一称之为小蜘蛛——或许只是在回应外人对她的绰号。那窝孩子是“蜘蛛夫人”瑟蕊娜·萨默斯留给他的最丰厚的一笔遗产,而她本人已在两年前死于猛兽袭击。

猛兽袭击。那是警方和灵异侦探社调查得出的结论。

他时不时会假设,如果瑟蕊娜心爱的小蜘蛛曾在现场观望一切,他们会不会用另一句话结案——结论是完全不会,那窝穿制服的老母鹅没那么多管闲事的心思。

或许会有愣头青发现瑟蕊娜脖颈上不似寻常野兽撕出来的伤口和她遗失的项链间存在联系,然而罪案现场没有哪怕一只蜘蛛夫人的孩子存在,那才是不寻常的。

 

2#

“晚宴”将会有的现场想必不会出乎他的预料——芬里斯·洛基森坐在木桌对面,另一边就是他,系着一条花哨到有点可笑的方格领带。

他还是没找到瑟蕊娜挑的那条。可能被压在行李箱底,也可能被落在老家……他记不清了。而洛基森租的车已经停在旅店门外,他没多少选择,甚至上车时手上还在和领带结斗争。

“你来得比我预期的要晚些,塔甘雷恩。”芬里斯·洛基森从司机座上转过头,胳膊搭在软垫靠枕上,垂落红发挡住了颧骨处六块尖锐的三角形纹路。

其实是塔甘瑞恩——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纠正洛基森的发音。比起他的西装领带洛基森的穿着要随意得多,连帽衫袖子随意地卷到手肘处,褶皱堆积在手臂夹角间,露出的皮肤上有大片纹身的痕迹。光线太暗,他认不出那是什么图案。男人红棕色的头发像是已有多日未理,长长的刘海垂在脸前,淡金色眼睛在阴影里闪着光。

然而毋庸置疑的是洛基森很英俊。不知是出于挺拔的鼻梁还是紧抿的薄唇给了他这感受,但对面男人的五官自然而然地组合出一副俊俏到有些刻薄的长相。

瑟蕊娜喜欢的那种长相。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拧开瓶子饮下一口水才压了下去——他的公文包里总塞了个矿泉水瓶,里面装的则是别的东西。洛基森眯起眼看他,就好像这样子很有趣。男人放下手,指尖落在方向盘上,手指划过操作台上时留得很长的指甲发出细细的声音。

他突然又不觉得瑟蕊娜会喜欢这副样子。无论是遇到的男人还是养大的猫猫狗狗,她都不喜欢长指甲。她说她养过一只小狗,起名芬尼……然后总会亲手剪短它的指甲。

瑟蕊娜。他轻轻咬着那个名字,本能地碰了碰左胸衣袋。他的幸运符沉沉地贴在胸口,滚烫如火炭。照片上的是瑟蕊娜。穿着宽松的针织衫和鲜艳格纹裙,头发向后梳着,笑容羞涩,嘴角有冰淇淋的巧克力碎屑。

少女时期的瑟蕊娜。他咬着那字眼,像瞎了眼的老狗咬着最后一根肉骨。

很久以前的她,亦或是从未存在过的她。

 

3#

他们是在七年前相遇的。那时他为一家中介工作,后者拥有一栋位于城北的公寓。

瑟蕊娜住在三楼,站在阳台上,可以看见楼下那盏路灯,还有两排街道后的授福河。他的老板管这里叫“僵尸墓地”。

但他不觉得这里的居民有多像僵尸。至少瑟蕊娜·萨默斯不像。

她第一次为他开门是出于工作。老板提到她目前的工作需要一种萃取物,那只有他的公司才能为她提供。所以她找上了塔甘瑞恩的公司,所以一个姓塔甘瑞恩的男人在傍晚摁了她的门铃。

她开门时系着枣红色丝巾,裹紧了米色长大衣抬头看他,神情有点疑惑,浅蓝绿色的大眼睛令人印象深刻。

后来他才知道她有出门喝咖啡的习惯,每当楼下的路灯亮了,她就会步行去几百米外的咖啡馆。

也是后来他才知道她喝咖啡总调得极甜,往浓黑温热的液体里倒进两块方糖,灯光下那颜色很像她柔顺光滑的深色直发。带陶瓷柄的小银勺就在里面转着圈圈,和糖块一起叮叮当当地响。

她还喜欢把蛋糕切成小块,全盛在小碟里,叉起来小口小口地吃掉。巧克力蛋糕浅棕色的奶油沾在她嘴角,他想站起来凑过去用手指擦掉,然后放在唇边舔干净。

她笑起来很像个小女孩。

那是生意,他默念。他把箱子给她,她转账给老板,就这么简单。然而他们在咖啡馆坐了很久,喝完的咖啡在骨瓷杯里留下干燥后的棕色痕迹,蛋糕碎屑散在小碟里慢慢干掉,没人站起来要去付账。

他们在那盏路灯下分手,黄晕的光线笼在她脸上,柔和了不再如少女般滑嫩的肌肤。瑟蕊娜裹紧大衣轻轻哼着他没听过的歌谣上了楼,他一直留在灯下,痴痴注视着楼道上盘旋上升的那个窈窕身影,直到瑟蕊娜所住的那间房子里有灯光亮起才离去。

 

4#

在那之后他再也没走进过瑟蕊娜的公寓,但他每到那盏路灯亮起时都会在楼下等她,然后步行去咖啡馆。第二、三个夜晚也是如此。第四个夜晚她主动搂上他的手臂。第五个夜晚她下楼时提着一盒手工饼干。第六个夜晚她用一个拥抱和一个吻来欢迎。

第七个夜晚她在他耳边轻轻说:“我家里也有咖啡机。”

 

5#

芬里斯·洛基森载他去了城北的布莱伍德街。不远处授福河岸的淤泥在路灯下闪光,就像赫尔伽父亲的那片沼泽,泥沼下躺着羽衣被撕碎的埃及公主,泥沼上是风都无法令其摇曳的莲花,花瓣肥厚苍白。

操作台前一束薰衣草棍随汽车颠簸晃个不停,甜香在密闭空间内发酵成一种令人头昏的气味。“我弟弟挂的。”他从后视镜里看见洛基森笑了一下,露出的一丝雪白在小灯照射下并不耀眼。

“弟弟?”他觉得自己现在这模样肯定很蠢。

“还有个妹妹。”洛基森抬手调了一下镜子角度,现在他只能看见他的眼睛,一点金色在阴影里闪耀。青年不知想起了什么,发出一声愉快的气音,“你会喜欢她的……各方面都是。可爱得要命,还烧得一手好菜。”

他们在一栋荒废楼房前下车,房前的路灯噗嗤噗嗤闪着电光,火花一跳一跳,像一群不安分的跳蚤。它是授福河死后出现的众多蛆虫之一。他还记得夕阳下的授福河,河水上漂浮着晃动的铜箔,轮船上闪着落叶的颜色……瑟蕊娜挽着他的胳膊,阳光在她耳鬓处红如海棠。

那是在三年前了。旧河控制系统被春季洪水和资金不足生生压垮,带着泥沙的污水染黑了夕阳,冲走了来来往往的轮船……却未能带走瑟蕊娜。然后她不在了。哪里都不在了。她最后的安眠之地在公墓内一方石碑之下。

塔甘瑞恩深深呼吸,试图感受她曾住过的房子里属于她的气息……然而他能闻到的只有朽坏的木板与发霉的白墙。

 

6#

他想起很多个与瑟蕊娜共度的夜晚。在她家,而不是在咖啡馆。

餐桌上的烛光在晚风中肆意摇曳,很像盛放的花朵,或者说舞者的头发。瑟蕊娜会把鸡肉、土豆、蘑菇、胡萝卜、豌豆等等食材一起倒进锅里炖煮,汤汁由黄油和淡奶油组成,色白如奶,盛在一个光滑雪白的陶瓷汤盆里。

遇上寒冷的冬夜,那就是一个刚从海上回来的男人温暖身体所需的一切。

然后瑟蕊娜会钻进他的被子,光滑细腻的肌肤贴着他的。他会摸到她后腰的两个小小的凹陷,她有柔软的身体,黑中泛红的头发。

“……我的航海家有没有把他的剑带回来哟?”她会轻轻呢喃,漏进室内的月光下她的牙齿洁白如盐晶。瑟蕊娜总会给他一个深吻,再留下一个轻巧短小的吻,像她的印章。

偶尔他也会思考瑟蕊娜热衷于把冰冷机械称作她的孩子的原因。女子与他双腿交缠,小巧的头颅枕在他怀里,低低数着她养过的一只狗,一条蛇,还有一个她曾拥有过的木偶娃娃……“我的孩子。”瑟蕊娜轻柔地哀叹。然后她又不说话了,拽紧身上的被单,蜷紧身体的方式就像被人抛出一大筐假蛇的少女。

“我们会有很多孩子。”他轻轻说,嗅闻她清新的发香,“有我的眼睛,你的头发……或者反过来。”他的手落在瑟蕊娜平坦的小腹,拂过柔滑的毛发,寻找女人孕育生命的器官。

然而她摇摇头。“我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她又开始低低叹息,直到他再次满足她为止。

他为她订购过一枚戒指。小小的金环,内侧刻着S.S的缩写,还会有另一枚刻着他的名字。然而她的体温和她的香味早已被葬礼上的雨冲刷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7#

洛基森推开的那扇门曾被他的指节叩响过,洛基森拉开的椅子曾被她的温度温暖过。

桌上摆着一盆炖菜,还在冒着热气。乳白色汤汁微微凝结,肉块和蔬菜半淹在汤里,而那个陶瓷汤盆曾被用来盛过同样的一道菜。

“我妹妹做的奶油炖菜……教给她这道菜的人说,它叫‘姐妹煮’。”洛基森轻笑着朝身后厨房的位置招手,纹身露在卷起的衣袖外,黑如梦魇。红发青年脸颊旁的纹路犹如蛮族战士的妆容,被浅色嘴唇勾起的弧度牵扯得微微变形。

“过来,赫尔伽,我的小妹,来看看我们的父亲。”

穿黑色长裙的少女从洛基森背后走出来,微微偏头看向他,系在脖子上的红色丝带犹如断头的伤痕。奶油炖菜蒸腾起的白色雾气模糊了她的面容,毋庸置疑她有种过分年轻的美丽,小妖女的美丽。耳边一绺黑发梳成辫子,耳垂上金耳环很衬她的眼睛。

她捋起汗湿的黑发,露出苍白清秀的脸庞,他最熟悉的脸庞。

“瑟……”他试图喊出那个名字。然而肺部仿佛被拳击手“碎石人”那样的壮汉重击。空气噎在喉头的位置。和着温暖腥甜的东西喷溅出来。浓稠的白色汤汁被点上深红碎花。

少女松开握扳机的手,他这才注意到那双手有多柔软白皙。柔软白皙,利爪藏在指尖里。

洛基森抬手摸了她的发顶,她笑了一下,和芬里斯一模一样的眼睛眯起来,好像新月。

他试图去摸藏在腰间的“小蜘蛛”,然而颤抖的手违背了他的意愿。他以为在他戒酒后再也不会了。那属于酒吧的喧闹,属于烧得胃内疼痛的伏特加,还有被烈酒打湿的报纸,里面有一角登载有“蜘蛛夫人”瑟蕊娜·萨默斯的死亡通知。

他以为他看见了三十年前的她,然而又不是她。那女孩的眼睛是错误的颜色。那本该是晴空与薄荷的混合,不是芬里斯的灿金。

 

8#

“淤泥会解决一切。”赫尔轻声说。妹妹双手交叠放在膝头,安全带越过左肩一直划到右臀,身上属于他的外衣被勒得有点变形。

向后疾驰的信号灯在她脸上拉出红色条纹,像野蛮人女战士的战妆,她的神情却更像是葬礼上的年轻寡妇——出于政治或商业嫁给老得能当她祖父的男人,丈夫死在婚床上,咽了气时那活儿还插在她身体里,脖子上插着空了的针管。

这个比喻用得不太对。芬里斯·洛基森永远不会让赫尔伽·S.洛基森为了那种理由出嫁,或者说她永远不会出嫁。毕竟她对爱情的火早在约尔曼冈德死前就灭了。

赫尔的奶油炖菜只能凉掉,对芬里斯而言很可惜。他喜欢妹妹专注地模仿母亲烹饪汤汁,也喜欢看妹妹小心翼翼把汤盆端上餐桌时一闪而过的惊慌目光。约尔曼冈德不会觉得可惜,不过约尔已经死了……难道不是吗?

约尔曼冈德生前挂上的那束薰衣草还在摇晃,稍稍冲淡了后座上传来的血腥味。赫尔不让他拔掉那支弩箭,因为她不希望芬里斯的衣服被弄脏。“……血会流出来。”她靠在副驾驶座上,黑色长睫垂落下来,浅淡的阴影投进金色虹膜,“统统流出来……很多,很多。”

然后她整个人瘫倒在座椅上,双目微合,仿佛在弩箭洞穿塔甘瑞恩心脏时被后坐力震碎了腑脏。

死了的芬尼载着死了的赫尔,拖着死了的塔甘瑞恩前往死了的授福河。他轻轻念着,仿佛在句子里加入大量的死字很有趣。

正如他之前对塔甘瑞恩所说,授福河在改道后就死了——淤泥阻塞河道,腐烂的臭气满溢河道两侧,淤泥吞没所有垃圾,每天清晨的退潮又让它们在沙滩上露出真容,包括生产垃圾、厨余垃圾、社会垃圾——他为这个不能被评价为妙的双关语发出一声嗤笑,赫尔将右眼睁开一条细缝看向他,精致的脸庞仍没有波动。

“会不会有人发现他不在了?”赫尔突然问他。女孩的苍白纤手绞紧了裙角,在黑色布料上扯出一朵花。

“那就要靠你了,好妹妹。”

他腾出一只手,抚摸赫尔柔软的黑发。女孩皱了下眉低声让他好好开车,但没有避开。

这是他第二次说这句话。第一次则是在两年前,芬里斯轻轻舔净指缝间未干的鲜血,对她扯开一个带血的笑容。“靠你了,老妹。”他以为赫尔会后退一步,会小跑着回到车上,蜷在后座里裹着毛毯瑟瑟发抖。然而她只是皱了皱眉,走过去,闭上眼喃喃着念出只有她才懂的文字,走向刚刚被他撕开脖子的女人,过去曾亲自开车将他们送进超自然生物管理总局的“母亲”。

瑟蕊娜·萨默斯。

能杀死蜘蛛夫人孩子的只有她的长女。

为了让这件事看上去更像是盗窃她拿走了母亲的项链,现在那个小小的吊坠挂在她脖子上,扭编的金线间镶嵌有细小的珍珠,然而现在镶嵌处只有一个个小小的暗色圆形,犹如蛀虫的印记。

他在河边停车。在夜晚不会有人为死了的授福河凭吊。他拉开后座的车门,把塔甘瑞恩拉起来站直,然后横举过河岸锈蚀的栏杆——让他跌向下方河中的淤泥。

翻滚的泥沼纷纷起身向他致意。河水流淌着,发出哀伤的、却如释重负的叹息。

没有什么能证明曾有东西打扰过河水的平静。芬里斯发出一声愉快的叹息。“好梦,老爹。”芬里斯呢喃道,轻快的笑容浮现在唇上。“和老妈在地狱喝咖啡吧。”

芬里斯点了一根烟,让烟头在夜色里像一枚新鲜的血滴。一缕白烟越过肩头笼在他脸边,他转过身,走向约尔曼冈德的车,他的小妹在那里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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